你单身、脱发、加班，你爸跳舞、下棋、搞对象

吕大爷70岁了，已婚，有个40多岁的儿子和正在上大学的孙子。周一到周五，他遛弯、下棋、看电视、约朋友喝酒，和一般的老大爷并无二致。

然而每到周末，他都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，雷打不动地赶往菖蒲河公园，进行最重要的周末活动——「把妹」。

菖蒲河公园位于天安门广场东侧，是北京最著名的中老年人相亲圣地。每到周二、周六，大批大爷大妈聚集于此，谈情说爱，解决自己的「婚姻大事」：

「想找一个心态良好、体贴善解人意、能互相理解包容的女士一起踏实过日子。」

「本人相亲要求：身体健康，年龄相当，身高相当，不吸烟，不喝酒，不赌博，能自立。」

「我对另一半的要求，条件差不多，知冷知热，最好是丧偶的，因为我爱人去世了，如果条件好的离异的也行。」

相比年轻人的择偶观，他们更注重实际；比起「好看的皮囊和有趣的灵魂」，他们更在意「身体的健康和包容的心态」。

然而，菖蒲河的情爱世界，并不仅限于此。

这里既有追爱的父辈，也有像吕大爷这样专程聊骚的「老炮」；既有随身携带户口本的相亲者，也有风雨无阻前来跳舞、下棋，寻求陪伴和慰藉的孤独家。当然也少不了好奇的年轻人、见缝插针的保健品代理，以及伺机而动的骗子……

在老年人情爱需求这个被忽视的领域，菖蒲河公园正在混乱中建立属于它自己的秩序。

经过两周的采访体验，今天，超哥就为你带来这篇菖蒲河老年情爱图鉴。

菖蒲河的社交法则

冬季的菖蒲河，河面结冰，气温已低至－8℃，然而公园内的大爷大妈依旧热情不减，在空地上载歌载舞，相谈甚欢。

作为一个90后的生面孔，超哥一出现公园里，便立马成为了大家的焦点。

当过兵，扛过枪，经历过解放战争，常年指点江山，讨论国际形势的大爷们纷纷侧目望向我。

插过秧，种过田，饱经时代风霜，叱咤公园广场，养生保健如数家珍的大妈微笑着向我走来。

在这里，不需要你主动搭话，大爷大妈自己就「摸」上来跟你聊天。但多数人，只是把你当小孩，因为20多岁的超哥，甚至都没有他们孙辈年纪大，没有人会把这个年龄段的人当作相亲的对象。

超哥就是这样遇到了自来熟的吕大爷。每周都到这里报到的他，早已把菖蒲河公园的「套路」摸得清清楚楚，整理出了一套「社交法则」。

在菖蒲河公园，大爷大妈平均年龄在50岁以上，40岁的「小姑娘」是大爷们争相搭讪的对象。

有一半以上的大爷大妈都来自外地，他们目标很简单——「找有北京户口的老伴」。在搭讪过程中，他们若是察觉对方口音不对，或者明确知晓聊天对象「非京籍」，便会很快结束对话，不再恋战。

在菖蒲河，若你有心谈对象，就必须细心，分辨对方对你是「真感情」还是「真套路」。热心的吕大爷向超哥分享了三大方法：

*吕大爷的「三大方法」*

而这只是「初筛」，在菖蒲河，相爱没有那么简单，这里有着特定的规矩。即使在公园初见，两人相谈甚欢，但有些「雷池」，仍旧不可逾越。

如第一次见面，需遵守「五不原则」：

*菖蒲河公园的聊天原则*

第一印象，决定着双方是否有继续发展的可能，不可说破，也不能多说，点到即止，为下次见面「留个念想」。

当然，一见钟情，私定后半生的情况实属罕见，需要你不断去接触不同的人，发现交友的可能。为此，吕大爷也形成一套独有的搭讪技巧，分为「一个中心思想，四步走战略」：

一个中心思想：

广撒网，全覆盖，不要迷恋战场，见好就收，不行就撤。

四步走战略：

第一步：经过大妈身边，自言自语，没事找事地搭讪：聊包，聊天气，聊衣服，聊买菜做饭，聊「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」……

第二步：如果对方跟你搭话，就天南海北地胡侃。比如，问对方是哪里人。碰上去过的省份，如广东，就会说上一两句方言，「Lei hei bin go？」（广东话，你是谁？）如果对方当过兵，或者家里人有当兵的，就敬礼，说自己是XX军的，并模仿中央人民广播电台，唱歌，夸对方长得好看，「风水正」，像于文华，宋美龄……开玩笑套近乎，「我们离婚这些年你都干什么了，老不见你，想死你了我都」。

第三步：如果对方要是搭话，还笑了，可以进一步「行动」。比如，握个手、贴个面（贴面之后还会夸对方，「皮肤真嫩！」），抱一下，有时趁着没人还会偷亲人家一下。

第四步：聊天点到即止。「吊着，不要太过投入，说不定人家没把你当回事，就玩玩，别让自己陷进去。」

运用这套技巧，吕大爷成功搭讪了园内的几个大妈：

①张大妈，老祖是新疆维吾尔族人。着洋装，长相有异域风情，父亲是老红军。两人相谈甚欢，吕大爷模仿广播电台的播音腔把张大妈逗得咯咯直笑。

②戴口罩的赵大妈，最初被一个王大爷追，两人一起互动骑自行车（大妈骑车，王大爷扶着）。

在赵大妈和王大爷聊天结束之后，吕大爷顺势搭讪，充当暖男，询问她对王大爷评价，得到赵大妈回复：「是个好人，但太瘦，不踏实，找老伴想找个身体好的。」

吕大爷顺水推舟对「情敌」进行了评价：「你说得对，我看了，人太瘦，跟豆芽菜一样。」幽默的语言赢得了赵大妈的好感。走进公园舞池后，吕大爷成功邀请赵大妈共舞了一曲。

③戴帽子的李阿姨，被夸长得像于文华，经常来公园，也留意到了吕大爷，称他「个高，长得帅」。今天俩人第一次搭话，一开始气氛挺好，但因触犯了第一次见面不能谈家住哪里的禁忌，被吕大爷划入了「待考察名单」。

④现场看着最为年轻的是孙阿姨，40岁左右，四川人，被很多大爷搭讪，但很高冷，不轻易跟人搭话。吕大爷当天首次搭讪失败。

⑤戴着墨镜的文大妈，也是高冷状，北京人，号称海淀区两套房，别的不在乎，只想找个北京人。吕大爷在搭讪过后，觉得两人聊天不投机，「对方心气太高，不好交流」。

因为不懂这一套「社交法则」，也有不少大爷在公园里四处碰壁。

或许只是不经意间询问了对方的月收入水平，聊天就会迅速终结。若是胆敢嫌弃女方收入低，提出让对方在退休之后赡养自己，便会获得免费宣传机会一次，荣登大妈们的「相亲黑名单」。

不仅年轻的女孩会嫌弃直男不解风情，上了年纪的大妈也讨厌不懂礼貌的大爷。

而对于吕大爷这样常年出没于公园的老炮来说，在菖蒲河可谓是如鱼得水，这里也承包了他大部分精神娱乐生活。

在他所处的年代，两性关系尚未开化，结婚的对象，多数情况下都是由父母安排的相亲对象。还未尽情感受恋爱的美好，便早早地步入了婚姻的殿堂，过起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寻常生活。

他在公园的每段「感情」都只是浅尝辄止，没有下文。但在他看来，与不同的人接触、聊天、握手，浅浅品尝恋爱的感觉便已足够。

「人要学会及时行乐，老了就来不及了。」吕大爷丢下这句话，便与我分别了。

孤独比贫困更痛苦

再入菖蒲河公园，撞见一起「桃色纠纷」，一男一女先后上了警车。

听一旁的大爷大妈解释说，女的常年在公园出没，以相亲的名义和大爷约会，等到时机成熟，就带回家里吃饭。

之后，便会以家中物品、钱财丢失为由，找上门要求对方赔偿，如果要不到自己满意的数额，会马上报警。多数人都会妥协，花钱消灾，但也有人「认死理」，坚决不答应，最终被带上了警车。

孤独使很多人陷入圈套，也让许多利益集团盯上了老人。

在菖蒲河，经常会有中介的身影出现。这里的中介，都穿着寻常衣服，也比普通中介来得年长一些。他们和相亲群体年龄相仿，更容易搭上话。

而中介们开出的条件也同样让人心动。「只需大爷/大妈和他们的『客户』领上一本结婚证，每个月就能得到固定的生活费，成功落户之后还能有10万-20万不等的劳务费。」

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，人一多，水便深，鄙视链也随之形成。

从户口来看，北京户口比外地的吃香，因为婚后方便对方落户留京；

从婚姻状况分析，丧偶好过离异，离异胜过单身。「一把岁数还单身，不是脾气古怪，就是要求太多」；

从硬件方面看，有恒产（房）者优先考虑，有房但与子女同住次之，可列入考察名单，无房基本不多来往。毕竟「无恒产者无恒心，对方很可能想空手套白狼」。

其中又以北京大妈的要求最高。她们会随身带着户口本、身份证，以证明自己的身份。而在对象选择方面，「京籍，有房」是首要条件，其次要看退休工资，但也不是谁都能凑合，最终还得看脸。

相比之下，在公园遇到的徐大爷，择偶条件就简单很多。「希望对象年轻点，最好是45岁左右，没病没灾，家里没有外债。不要求有北京户口，生活费我也可以给，只要是踏实过日子的就行。」

想要踏实过日子的徐大爷，经历过三段婚姻：原配因为肺癌早早离逝，独自把两个儿子拉扯大，看他们都成家立业后，徐大爷萌生了再找一个老伴的念头。

第二任妻子，因为性格不和，最终离婚了。

第三任妻子，年轻漂亮，但是花钱是大手大脚，还是个「扶弟魔」——不光得给自己花，还给弟弟寄钱。徐大爷觉得这是一个无底洞，便拿了些钱，跟她和平分手了。

「早几年经济条件不好，吃了上顿没下顿，哪有时间想这些情情爱爱的。」

现在两个儿子都已经成了家，有了稳定的工作。徐大爷一个人住，有车有房，但每次回家，却觉得「一点人气儿也没有」。

「虽然以前穷，家徒四壁，但是人多，心里暖。现在，房子、车子、冰箱、彩电啥都有，但就是我这个心里，空落落的。

有句话是这么说的，『孤独有时候比贫困更让人痛苦』。孩子们都忙，我就想找个伴，老来一起过日子。」

「你看那边那一片。」他指向一边比较「年轻」的大妈跟我说，「那边基本都是外地人，凭着自己年轻漂亮，想找个北京的。她们的孩子基本都未满18，结婚了直接就能落户口。」

但是在徐大爷看来，这些外地大妈的要求也多，「不仅想要户口，还想分钱」。

「我们北京老爷们又不傻。你是长得漂亮，但又让落户口又给钱，还要帮你养孩子，我肯定是不干呐。」

虽然大家的思想越来越开放，寻找黄昏恋的人群也越来越多，但「能成」的大爷大妈却越来越少。

经过众多媒体的采访报道，菖蒲河名声远播，「慕名而来」的人，目的也不再单纯。不求天长地久，只在乎曾经拥有的开放者，和带着身份证、户口本的征婚者混杂在一起，中介、骗子充斥其中，虚虚实实，难辨真假。

但即使找不到老伴，一年四季，寒来暑往，还是会有无数的大爷大妈在这里汇聚，更有甚者，场场不落，保持着「全勤」的记录。

除了菖蒲河，还有天坛公园等相亲地点。每年大大小小的老年相亲活动多达上百场，大爷大妈们总是乐此不疲，四处赶场。

只要有一丝机会，就绝不会缺少凑热闹的人，和在公园游走的孤独的灵魂。

菖蒲河之外，老年人的生活与社交

公园亭子这头能说会道、幽默风趣的大爷，从来都是人群之中的焦点。他们擅长搭讪，清楚社交礼仪，也懂得逗大妈开心，他们的周遭，从来不缺少欢声笑语。

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，是河对岸几个遛狗的大爷，只是牵着狗，远远地观望。他们或许也是慕名而来，但因为害羞腼腆，不敢轻易靠近。

另一个有趣的细节是，第一次来这里的大妈们，往往都戴着帽子口罩，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，只漏出一双眼睛。一旦发现有人拿出手机拍照，会马上制止，或是转身回避。

媒体的采访、报道，以及社会舆论的压力，让聚集在这里的中老年人变得敏感而警惕，生怕因为来到菖蒲河公园相亲， 便被冠上「为老不尊」的帽子。

据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，截止2017年年末，我国60周岁及以上人口24090万人，占总人口的17.3%，其中65周岁及以上人口15831万人，占总人口的11.4%。

而与数量庞大的老年人口相对应的，却是老年人始终得不到保障的晚年生活。

不论是生理还是心理，老年人都需要陪伴和照顾，然而，受限于身体机能的衰退，以及记忆力的退化，他们很难像年轻世代一样跟上时代的变化，大部分人也无法通过互联网科技，寻找到一个表达情感的合适渠道。

中国的老年人应该如何生活？这是一道很少被提起，也从未得到解答的难题。

人们普遍认为，年纪大了，就该清心寡欲。老年人没事在家带带孙子，去公园打打太极，跳跳广场舞，一日三餐，安享晚年就已足够。

那精神生活呢？

菖蒲河的大爷大妈们，跟年轻人一样，有着追求异性、渴望恋爱的情感需求。

玛格丽特·杜拉斯在《情人》里曾写过这样一段话：

「爱之于我，是平凡生活中的英雄梦想，是一种不老不死的欲望。」

然而，在中国，多数老年人在退休之后的个人生活便已宣告终结。等待他们的，是一片空白的感情生活。

现实的社会环境，两性关系的未开化，舆论的不理解，利益团体的虎视眈眈，都成为了老年人追求爱情时的阻碍。

菖蒲河公园，终成眷属的佳话已不再听闻，只余一个个孤寞的身影在岸上来回徘徊。

*文中人物均属化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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采访：阿泽、妮可

撰文：阿泽、雨哥

编辑：阿泽、雨哥

视觉：火山酱、薄荷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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